【六爻/如椿】直道相思了无益,未妨惆怅是清狂。
韩木椿有时觉得,他像是生来就克人,专克至亲。
父亲的死倒在修行时便放下了,凡人么,生死有命。而童如…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,童如的死对他的打击,比他父亲来得刻骨铭心。
师父——久违的称呼在唇齿间辗转缠绵,有些陌生,却悠然漾开一股清甜。
而后化作绵长一叹散入尘里,是劫是缘,不得而知。
醉时梦人间,不见山川草木,只见你。
“小椿。”
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,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。
“小椿,你种的花开了。”
韩木椿睡眼惺忪,懒洋洋道:“师父,花又不是只开一两日,何必这么早把徒儿叫起来?待我补个回笼觉。”
童如板起脸:“日上三竿,你是不打算练功了?”
“人是铁,觉是钢,一觉不睡困得慌……哎呀师父我错了我这就起来,别揪耳朵,嘶,疼……”
一骨碌爬起来,揉了揉耳朵,发觉人压根没使几分劲。抬首望去,童如一拢袖子,别过头,隐去唇边一抹笑意。
“师父!师父,花开啦——”
“是是,方才为师与你说过一遍了。”
“是呀,但是花真的开啦!!”
敢情就没好好听。
童如叹了口气,看着远处朝他挥手的韩木椿。少年还未长成的脸显出些许稚嫩,却已有了几分翩翩少年的影子,此时笑起来,眉眼弯弯,好看得紧。
好似这满山的花,还敌不过他唇角一扬。
韩木椿坐在飘在空中的花锄上,忽然呆了呆。
童如不常有情感流露,对他时也是恨铁不成钢居多,鲜有这般温柔的时候。
一双黝黑的眸子,像凝了天地间的风华,将星辰岁月都含了进去。似在春水中浸了一遍,尚带沁骨的寒,却仍染上了盎然春意。
如玉的面容微动,狭长眉眼眯起三分,琢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,转瞬而逝。
目光流转,落在他身上,竟是压抑的滔天情意。
生不成,死不能,醒不了,梦不得。
“师父!”
熹微晨光透过树叶,被剪成细碎光斑,落到韩木椿脸上,一晃一晃地嬉戏着,又像轻柔落下的一吻。
早晨如梦里那般美好,只是,少了些什么。
他缓缓地,缓缓地闭上眼,唇角还残余三分笑意,泪却已落了下来。
长相思,摧心肝。
韩木椿活的时日比凡人长了些,但回忆他浮光掠影般的一生时,满脑子只剩了童如。
好似人生那点儿意义,都给了他。
“师父,师父。”
韩木椿回过神来,程潜面带忧色,“师父这短短半个时辰,已经走好几次神了。”
“天知道他昨晚是不是跟什么人梦中幽会去了。”严争鸣懒洋洋地倚着榻,漫不经心道。
韩木椿罚了他十遍清静经,在严争鸣的咆哮中,慢悠悠地啜了口茶。
“诶对,”韩木椿忽然开口。
“扶摇山的花,该开了吧。”
师兄弟几人对视了几眼,李筠小心翼翼道:“师父……扶摇山,什么时候种过花?”
韩木椿怔了怔,摆摆手:“唉,是我老糊涂了。”
他不解红尘,却看遍了人世浮沉。人间百味在他这里都是甜,唯有童如,泛了一阵苦。
甜倒也是有过,像那满山的花,像那百花酒。只是扶摇山不再种花,更莫说桃花依旧笑春风。分明,连花都没了。
开的花,只给一人看。种的情,只为一人伴。
求而不得渴而不能,拼尽全力无法触及的人,穷尽一生做不完的梦。
童如将十成欢喜一寸一寸地掰开,揉碎了,化入天地间,也化入了三魂七魄里。
而领悟时,太迟了。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“我就剩下师父你这么一个亲人了。”
“我当然就好好孝顺师父了,等……”
等你老了,我来照顾你。
醒时望人间,只见山川草木,不见你。
他一缕残魂,修道不为长生,只为修那人来世喜乐安康。
可惜,千刀万剐,魂飞魄散,没有来世。
韩木椿不知怎么说,在他终于认出童如的时候,内心五味杂陈。
激动,兴奋,狂喜——世上的词,哪个能描述出他的感受?
他的师父变了好多,头发白了,人瘦了,从一个风华绝代的青年,变成了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。
是憔悴了。
韩木椿如此想着,目光却不曾从他身上移开半下。
他恭恭敬敬地跪了,将生前的遗憾,都化在一个叩首中。
听到童如的调侃,他恍惚了下,还未反应过来,便接了上去:“上坟么,不比平常,跪一跪先人,也是应该的。”
多年之后续上前缘,恍如隔世。
那么多年都在弹指一挥间烟消云散了,而今,物是人非。
原来三枚铜钱封了三魂,也封了那一双凝尽天地风华的眸子。从此他再没见过那双眸子,再没见过那样绵绵情意。
世间万物,不如你半分风华。
魂归天地的一刻,韩木椿忽然有些亲昵地拉住童如。
他看不到自己的眸子,但他想,与那日童如看他,应是差不去分毫。
“师父!”
是梦醒时,浑浊苍老的声音。无助地唤着,道透了薄凉。
“师父……”
苟延残喘的残魂低低呜咽,与多年前少年稚嫩的嗓音重合。
“师父。”
曾记当年,翩翩少年郎,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。
“我在。”
“小椿,我在。”
多年爱恋,多年痴缠,多年执念,终止于这三唤两应。
还余一叹,叹尽了相思。
执笔/苏云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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